风掠过蒙古高原的草浪,卷起千年尘埃。近年来,在中国、蒙古国出土了大量与突厥有关的文物,常因缺乏“自证身份”的文字,难以确证。那些宏伟的陵园、奇特的石人,究竟属于谁?这个谜团,如同草原上的风,盘旋不去。
然而,大地终究没有吝啬它的秘密。当一批镌刻着古老文字的石碑重见天日,历史的迷雾被骤然拨开。粟特文、婆罗米文、突厥如尼文、汉文……这些跨越时空的字符,终于让我们得以辨认那些陵园的主人:突厥可汗。
▲布古特碑,车车尔勒格博物馆藏(图片来源:徐驰摄)
令人震惊的是,这些被认为是游牧民族最高统治者安息之所的遗迹,其规制、建筑乃至一砖一瓦,都深深烙印着中原文明的印记。
这绝非巧合,考古的铁证无声地讲述着一个远比“非此即彼”更宏大的真相:突厥与中原,在碰撞、互鉴、交融中,早已密不可分。那些试图割裂历史的“泛突厥主义”论调,在这些深埋地下的无声物证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。让我们循着这些考古之光,重返那个血脉相连、文化共生的时代。
展开剩余86%(一)可汗冢与汉家瓦
对于突厥,很多人认知有点混乱,我们不妨先简单梳理:突厥以“汗国”为号的主要政权有四: 突厥汗国(六世纪中叶崛起于漠北);公元583年,因隋朝对其用计而分裂为东突厥汗国(据蒙古高原)与西突厥汗国(控西域);二者先后于630年、657年被唐朝所灭;其后,突厥贵族于682年在漠北复国,史称后突厥汗国。
我们所说的第一座陵墓,便是坐落于蒙古国中部巴颜查干河畔,初代突厥汗国佗钵可汗的陵园。
这座陵园拥有汉式石碑、龟趺以及柱洞、六根木柱,以及北齐风格的兽面瓦,可见该遗址曾经建有汉式木构建筑,显著受到中原文化影响。
无独有偶,蒙古国伊德尔河畔的才促赫遗址,与佗钵可汗陵园形制类似,规模却更为宏大,也发现了龟趺、各类板瓦、筒瓦。虽碑身文字尚未发现,然观其格局气度,极可能掩埋着突厥汗国另一位雄主。
▲和硕柴达木博物馆藏石围栏上的朱雀,蒙古国和硕柴达木博物馆藏(图片来源:徐驰摄)
我们不禁追问:这强劲的汉风,如何吹彻漠北王庭?最初的答案,就藏在那些穿越风沙远嫁而来的中原红妆之中。
南北朝时期,北朝诸雄逐鹿,除前秦、北魏之外,没有能统一北方的政权。 割据混战、强邻窥伺的危局之下,审时度势的北朝君主,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草原——以金枝玉叶为纽带,引突厥铁骑为强援,联姻结盟遂成维系霸业的要策。
早在西魏大统十七年(551),长乐公主的车驾便驶入突厥牙帐,开启了突厥与中原的联姻长卷。及至佗钵可汗,北周与北齐争相“倾府藏以事之”,北周千金公主的出嫁,更是将和亲推向高潮。
这些公主,绝非孤身远行。她们的身后,是庞大的仪仗、丰厚的嫁妆,更伴随着精通营造的工匠、深谙礼制的文士,以及承载着中原审美与技艺的器物图样。
▲和亲公主队伍(AI制图)
她们如同一条条坚韧的文化纽带,将中原的礼仪、建筑、乃至生死观念,源源不断地输入突厥上层。
试想,若无这些公主及其所携的工匠、典籍、制度在突厥汗帐数十年的浸润,那些出现在佗钵可汗、乃至后来可汗陵园中的汉式石碑、龟趺、木构殿堂与兽面瓦当,又如何能凭空出现,成为可汗身后永恒的荣耀?
公主的红妆,正是我们在突厥王陵中惊见中原印记最初的注脚。
(二)大唐风与父子国
把时间拉到盛唐:李靖于公元629年出击东突厥,生擒颉利可汗。二十多年后,苏定方率军攻灭西突厥,曾经横亘北疆的两大汗国轰然崩塌。
然而,历史的诡谲之处在于,突厥这个名字,竟在唐朝的疆域内悄然复苏——刀光剑影散尽后,一个“生于唐土”的后突厥汗国,正悄然孕育。
长安城内,一场无声的文化熔炼悄然进行。 东、西突厥灭亡后,唐朝将其部分贵族安置京畿,令其浸染中原文明。后来回到漠北复国的暾欲谷(阿史德元珍)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。
据《新唐书》记载,阿史德元珍“入朝见中国法度……服改毡罽,语习楚夏,窥图史成败,熟山川险易”,从礼仪、服饰、语言、风俗上皆受到中原熏染,并熟悉了中原的地理风貌。
然而,即便刀兵再起,这些重返漠北的突厥贵族,灵魂深处早已烙下大唐的印记。虽然他们创立了后突厥汗国,但生于唐土,沐于唐风,所展现的中原文化烙印,较之其先祖时代,愈发鲜明、浓烈。
比如考古学者在位于蒙古国的诺姆贡2号遗址,发现了突厥如尼文、汉文双语石碑。被学者们认为是后突厥汗国颉跌利施可汗的陵寝。在该遗址中,龟趺、石兽、献殿一应俱全。
▲后突厥汗国颉跌利施可汗陵园石兽(图片来源:徐驰摄)
这一时期突厥贵族墓葬普遍拥有石碑、献殿、石人、石兽等与唐代贵族墓类似的设施,祭祀石围栏上的线刻,也多为唐代流行的对鸟纹、团花纹等。
到了毗伽可汗时期,后突厥汗国开始积极发展与唐朝的友好关系。开元二十二年(734),唐朝答应与突厥和亲。同年,毗伽可汗遣使献《谢婚表》:“今许降公主,皇帝即是阿助,卑下是儿,一种受恩,更有何恶。”——明确以“父子”定位两国关系。
唐玄宗的回应也高度共鸣。他在《敕突厥可汗书》云,“与儿情义既深,庶事无间,父子之国,直往直来。何异一家?真无别也”。同样以“父”自居,称突厥为“儿”,强调双方情同骨肉,“真无别也”。
由此可见,和亲确立的不仅是翁婿姻亲,更升华为“父子之国”的政治认同。 无论血缘虚实,其核心皆在“一家”之念,深刻体现了“何异一家”的一体意识。
正是由于这种亲密的“父子关系”,毗伽可汗死后,宗正卿李佺率使团前往漠北吊祭,唐朝工匠为毗伽可汗制作的石碑、祠庙建筑构件等业已被发现。
▲阙特勤碑(图片来源:徐驰摄)
石碑周遭, 矗立着毗伽可汗的石像,庄严肃穆;一尊残损的石坐像与石狮相伴在侧。不远处,另有一佩剑武士立像,威仪犹存。 毗伽可汗墓园石像,无不精雕写实,技艺非凡。陵园壕沟与围垣在东面设一入口,两侧各踞一只典型的唐朝风格石羊,静默守望。
纵观毗伽可汗与阙特勤陵墓,其墓碑、神道石刻乃至献殿,规制严整,皆为唐代贵族墓葬定制。
千年以后,曾经的深情厚谊与盛唐威仪,尽数凝固在这寂寂石雕与殿堂遗痕之中。
(三)蕃酋像与北疆魂
在我国境内,也发现了一批突厥贵族的墓葬。1993年,北周武帝孝陵遭盗,一方被盗出的“天元皇太后玺”(现藏咸阳博物院)昭示了墓主的身份——是突厥木杆可汗之女,武帝皇后阿史那氏。
突厥人尚火葬,“俗死则焚”,本应化作风烟。而她,却因合葬帝陵,以中原土葬之仪长眠。
这并非简单的丧仪改变,那掘土而建的坟茔,分明是游牧灵魂对故土的告别,亦是中原礼俗无声的浸润。阿史那皇后的遗骨,遂成这文化嬗变最沧桑的证物。
▲乾陵辫发蕃臣像(图片来源:徐驰摄)
除此之外,西安、洛阳等地还出土了大量突厥人墓志,据不完全统计,见于著录或有录文的古代突厥汉文神道碑就有21通,墓志则更是多达40方以上。不少墓志反映出突厥人最终融入华夏的情况。
文化的溪流,从来是双向交汇。 强盛的唐朝,其葬仪也悄然融入了突厥的风骨。
唐宫深处,对北疆习俗的谙熟令人惊叹: 太宗李世民曾与突利可汗约为“烟火兄弟”;太子李承乾,竟仿效突厥可汗葬仪,令家奴剺面(划面)号哭。
草原之上,突厥勇士魂归,墓前必立“杀人石”,铭记生前赫赫战功。 而在唐陵神道两侧,那肃立的“蕃酋像”,将“擒伏归化者形状”凝于石雕,极有可能是突厥风俗进入中原后的融合变形。
剺面的泪痕与石像的静默,杀伐的铭记和归化的象征—— 看似简单的丧仪,暗含多少文明互鉴。正是这般的交融与激荡,才使中华文明如浩瀚大海,不拒涓流,终成其大。
这些斑驳可见的石碑、龟趺、汉风殿宇遗痕,以及静立千年的石羊与石像,绝非冰冷的陈迹。它们是穿越时空的证言,无声诉说着一个真相:草原与中原的血脉,早已在烽火与玉帛间,在陵阙规制与生活点滴里,深深交融。所谓“泛突厥”的迷障,在这铁证如山的考古论据面前,终会如朝露般消散无踪。
来源:道中华
发布于:北京市福州股票配资网,配资杠杆,专业配资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